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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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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城

警局裏,靳逢鳴頹然地靠坐在椅子上,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已經風幹,雜亂地遮在眼前,嘴角,鼻梁都破了,只留下幹涸的血漬。

他手上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,骨節連帶著夾板被一層厚厚的紗布固定著。

他沒說話,好像在靜靜等待著審問,絲毫沒有理會旁邊一道殺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。

“警察同志啊,你可得為我們家兒子做主啊!!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出了趟門就被人打進醫院了呀……”

眼前這個想要用眼睛把他剜穿的女人是張濤陽的媽媽,剛到警局就是一副伸冤的口吻,仿佛他的兒子才是那個受辱蒙冤的被害者。

負責做筆錄的是一個年輕的小民警,長得頭正方臉,說話一板一眼,滿滿都是正義感,只是跟面前這個身胖體圓的女人比起來,氣勢上終究還是矮了一截。

“可是事實明明是你兒子故意挑事在先的。”

然而聽到這話,女人立刻不樂意了,烏青的眼線恨不得將整個眼框撐裂。

“什麽叫我們挑事在先啊,我兒子可是被這個畜生打進醫院了!!!”

小民警義正言辭:“不是誰被打進醫院誰就有理了,聚眾鬥毆,尋釁滋事就是不對的,這件事我都會如實上報的,上面自會有定論。”

“嘿!”

見小民警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,女人最後直接開門見山:“哎你可想好啊!我跟你說,我們家老張可是跟你們吳局打過招呼的!!!你自己看著辦!!”

“你——!”

面對女人囂張的嘴臉,小民警氣得說不出話,但又無可奈何,只得繃著一張臉看著面前的記錄本,卻遲遲不願落筆。

而坐在對面的女人見剛才的話奏效了,轉而又開始賣慘,準備軟硬兼施,邊說著還裝模作樣地抽泣了起來。

“我兒子現在還躺在搶救室呢,這要是出了什麽事,我跟他爸可怎麽活呀!!!嗚嗚嗚嗚嗚嗚嗚……”

聽到這兒,一直沈默不語的靳逢鳴突然輕扯了下嘴角,涼笑了聲。

女人見狀,微凸的眼珠立馬瞪圓了,因為紋了眼線,面相上更顯兇悍:“哎!你笑什麽?”

靳逢鳴始終靜坐在椅子上,對她的話充耳不聞,連眼皮都懶得動。

見他這幅佁然不動的樣子,女人火氣立馬就上來了,插著腰指著他破口大罵:

“你個小王八羔子給我聽著!!今兒個我兒子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的啊,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!!!你個沒人要的東西!!!!”

小民警聽不下去了,出聲制止:“請您不要再罵人了好嗎?”

然而他的話並沒有什麽用,女人依舊喋喋不休。

“你是不知道啊,這小子從小就沒家教!典型的有媽生沒爹養!你說說,這是又多大的仇啊?能打人打到把自己手都打骨折??”

女人說這話時,不知怎的,眼神正和少年的目光撞上了。

靳逢鳴安靜的坐在那裏,整個過程始終一言不發,一雙眉眼被額前散亂的碎發半遮著,眉心痣隱於漆黑的發隙間。

他就這樣看著她,一雙慣有弧度的眼睛似笑非笑,涼薄又危險。

光看皮相,倒真是長了張普度眾生的臉,但他身上的戾氣還沒褪,整個人冷冽又暴戾,女人瞧著,只覺得背後沒由來的發涼,後面的話也被生生卡在了半道兒。

**

上川的青英賽過去沒幾天,網上就莫名其妙地火起來了一段視頻,起先只是在某短視頻平臺小火,後來竟被瘋狂轉發直接沖上了熱榜,畫質也由清晰到模糊,再配上一些極具故事性的文案,最後直接火到連某站都有了。

今時鹿再次看到自己的比賽視頻是在微博的熱搜榜上,當時她正在家裏上課,今瀾的電話就突然打了過來。

“餵?”

電話那頭,今瀾的語氣裏帶著焦急:“你這幾天先別出門了,聽到沒?”

“為什麽?”

今瀾一聽這話,瞬間氣不打一處來:“你還問為什麽?你自己去微博看吧!”

今時鹿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,聽到這話,她將放在耳邊的手機拿了下來,點進微博,就看見熱搜上一個醒目的詞條映入視線——

#芭蕾舞女孩#

這……

什麽啊?

今時鹿一頭霧水,點進去之後才發現,原來是她前幾天參加青英賽的視頻被營銷號發出來了,從昨天到現在,已經迅速到達十幾萬讚了。

今時鹿手指翻動著屏幕大致瀏覽了幾條,發現評論區大多都是誇她的,當然也有少部分人好奇視頻裏的女孩是誰,不過沒什麽人在意。

面對突如其來的熱度,今時鹿除了有些驚訝以外,倒沒覺得有什麽影響。

反倒是今瀾這種激烈的反應和語氣,讓她有些莫名其妙:“怎麽了嗎?”

今瀾的語氣明顯不悅:“都說了不讓你去參加那個什麽破比賽了,你就是不聽!!還問怎麽了?你說怎麽了?有好幾個鏡頭都直拍到你的正臉了你知不知道?!”

今時鹿一臉委屈:“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啊!我又不是故意的,只是去參加個比賽,有什麽錯嗎??”

“再說了,反正又沒有人知道我跟你的關系,你那麽大反應幹什麽?”

“……”

空氣安靜了幾秒之後,今瀾此時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過了,冷靜之後才緩下語氣說道:“我已經找人撤熱搜了,你這幾天別出門了,老老實實在家呆著,聽到沒?”

今時鹿撇了撇嘴:“知道了。”

而後,今瀾便匆匆掛了電話。

……

晚上,今時鹿坐在客廳裏刷手機,桌上的恒溫杯墊上放著一杯牛奶,她準備喝完就上樓睡覺。

今天關於她的那條熱搜,很快被撤了下來,對於消息更疊的互聯網來說,某些突如其來的熱度就如狂風刮過一般,吹過之後,就什麽都不剩了,很快便會有其他的熱搜話題來吸引視線,不斷滿足吃瓜群眾們的好奇心,讓他們再一次隔著網線圍坐在一起,不厭其煩地討論著別人的家長裏短。

此時,原本安靜的客廳裏突然傳來幾聲響動,今時鹿原本放在手機屏幕上的視線立刻轉向了門口,警覺的坐直了身子。

隨後,就見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,今時鹿握著手機從沙發上站起身:“您好。”

看著走進來的陌生男人,今時鹿試探的問道:“請問您是?”

一身西裝革履的靳正洪見到她,眼神裏也同樣閃過疑惑,不過反應過來她是誰之後,臉上很快便恢覆了往日的紳士溫和,自我介紹道:“我是……”

說到這,他猶豫了一下,轉而換了個介紹方式:“你就是時鹿吧,我聽你媽媽提起過你,你叫我叔叔就好。之前在婚禮上沒見到你,現在終於回家了,怎麽樣,都還適應嗎?”

在男人說話的間隙,今時鹿也反應了過來,原來,他就是靳正洪。

今瀾和他結婚那天,她還在網上搜他來著。

“叔叔好。”

今時鹿看著他,目光下移,註意到他的手裏還推著一個行李箱。

“您這是……要出差?”

“額……”靳正洪遲疑了下,看了下手裏的箱子後又重新看她:“算是吧,明早要去趟外地,所以回來收拾一下。”

今時鹿點點頭:“那您先忙,我就不打擾了。”

說完,她拿起桌上的牛奶上了樓。

**

靳逢鳴見到靳正洪是在看守所。

此時,他正坐在提審室裏,棕色的長桌上,中間被一道金屬欄隔開。

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在少年對面,一個歷經商場,歲月磨礪,一個年少風華,清越冷然。

兩人面對面坐著,雖是父子,卻相顧無言。

良久,靳正洪才緩緩開口:“逢鳴,你媽媽的事,我會處理好,你也別太傷心了,都會過去的。”

靳逢鳴涼笑一聲,直白的戳穿了他的謊言。

“看來你是知道我媽已經不在了,所以才來的?”

面對他審視的目光,靳正洪最終還是先一步收回了視線,面帶愧意道:“是我對不起你們……”

對於他的懺悔或是道歉,靳逢鳴全程面色冷淡,未置一詞,眼前這個人雖為自己的生父,但諷刺的是,這竟是兩人至今為止見的第一面。

許是因為愧疚,靳正洪此時也有些啞口無言,只能轉移話題。

“律師已經找好了,無論如何,都不會讓你有事的。”

“他怎麽樣?”

靳正洪一楞,沒明白這話的意思:“誰?……”

靳逢鳴冷笑:“你說呢?”

自然是張濤陽。

靳正洪反應過來,開口道:“目前已經脫離危險了,醫生的診斷結果是鼻骨斷裂,左側面積癱瘓,還有,胳膊二級傷殘……”

靳逢鳴泰然自若的聽著,全程一言未發。

等靳正洪將這些說完之後,他才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。

從這個角度,剛好可以看到外面放風的操場,土灰色的高墻圍在四周,框出一塊兒冰冷的閉塞壓迫。

有種熾白的太陽就在頭頂,可光卻照不進來的絕望。

張濤陽的爹為了給身在搶救室的兒子出口氣,已經給警局那邊的人送了不少錢了,甚至還不惜大價錢請了律師,揚言要上訴,讓他一輩子牢底坐穿。

其實一瞬間他想過,他當初是不是就該跟張濤陽認個慫,如果任他打完出氣是不是就不用到這副田地,但後來想想,還是不行。

張濤陽家裏有錢,所以就算他做了再過分的事,只要那些手握權力的人肯點頭,他都不會受到任何懲罰,反而會變本加厲的作惡。

這世間不是沒有正義,而是總有玩弄權術的人在,所以正義才遲遲不會到來。

而且,他動了溫錦淑。

光是這一點,他就沒有理由放過他。

哪怕是堵上自己,也要讓對方付出代價。

**

靳正洪出來的時候,剛一上車就接到了律師的電話。

“目前的資料已經準備差不多了,如果對方堅持要起訴的話,那張濤陽這邊是要承擔大部分責任的。”

“不過最好是讓對方簽下和解書,畢竟還都是年輕的孩子,留下案底也得不償失。”

靳正洪:“對方態度怎麽樣?”

“上午去談了一次,應該是可以和解的,不過就是賠償這邊……”

靳正洪捏了捏眉心:“不是太過就可以。”

“好的,明白。”

張家雖然氣焰囂張,但在絕對強權面前終究是色厲內荏,怎麽也沒料到靳逢鳴竟然還能找到自己的親爹幫他出面,而且還是滕華科技的董事長,在絕對權勢面前,他們再怎麽做都是螳臂當車,最後只能乖乖撤訴。

姜妍知道靳逢鳴出來的消息後,第一時間就去了他家。

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原本寧靜庭院變得格外冷清,明明是早已入夏,但當她再次踏進這裏時,只覺得荒涼。

她站在門口,聽見屋內傳來幾聲響動。

看來。他真的回來了。

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,溫錦淑驟然離世,靳逢鳴失去了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,他的傷心可想而知。

姜妍看著眼前的門,有些緊張,她捏了下衣擺,試探性的朝裏面叫了一聲:“靳逢鳴?”

隔了幾秒,;裏面傳來了對方的回應。

“進來。”

靳逢鳴正站在櫃子前收拾溫錦淑的遺物,弓著腰一手撐在邊緣,從櫃子裏將溫錦淑的東西一件一件拿了出來。

他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短袖,柔軟的布料塌在背上,因為彎腰的動作,拓出優越的倒三角的輪廓。

但在此刻,怎麽看都讓人覺得心疼,忍不住想要從身後抱抱他。

姜妍走進去,看著少年勾出弧度的背脊:“你……還好吧?”

聞言,少年手上的動作微頓,偏過頭,發梢落在眼尾,語調極淡的說了句:“沒什麽事。”

姜妍:“可我聽爸說,這件事鬧得挺大的,張濤陽他們家,還想要起訴你是嗎?”

“嗯,”靳逢鳴,“不過後來撤了。”

姜妍難以置信:“怎麽做到的?”

這裏的人誰都知道,張家那兩口子是出了名的難纏和跋扈,這件事關乎的是他們的寶貝兒子,警察局的吳局長又是見錢眼開的貨色,平時就收了張家不少的好處,這樣一來,靳逢鳴的處境可想而知。

像是聽出了她話裏的難以置信,靳逢鳴簡單解釋了一句:“律師跟他們談了。”

“律師?”

“嗯……我爸找的。”

對於靳逢鳴的爸爸,也就是靳正洪這個人,姜妍多少在鄉村鄰裏之間聽說過幾句,雖說已經不算陌生,但還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提起話題。

“那你,接下來打算怎麽辦,是不是……會跟你爸一起生活?”

聽到這話,少年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,擡眸,目光剛好落在擺在櫃子上的某處,相框裏的相紙早已經褪色泛黃,男人年輕時的相貌定格在過去的某一瞬間。

幾個小時前,他坐在靳正洪的車裏,聽著靳正洪一番慷慨陳詞的懺悔。

“你媽的後事我都已經處理好了,這些年……是我對不起她,也對不起你,我也是在她托人聯系到我的時候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。”

“錦淑這輩子,就只有你一個兒子,我也只有你一個兒子。”

靳逢鳴閉了眼,不想再聽他說這些陳詞濫調:“人都沒了,還說這些幹什麽?”

靳正洪無聲抹了一下眼底的淚,知道現在說這些都是於事無補。

“她就你這麽一個兒子,最放不下的就是你,看在她的份上,你就跟我回上川吧。”

靳逢鳴瞥他,只覺得諷刺至極:“我記得你幾個月前剛結婚?”

聞言,靳正洪立刻沈默了下來,過了還一會,才緩緩開口道:“我那邊……已經跟她說好了,她也有一個女兒,以後就是你妹妹——”

靳逢鳴對他的新家庭成員沒有任何興趣,出聲打斷:“到現在為止,你去看過她嗎?”

這個她,指的是溫錦淑。

或許大多數人都不擅長對已經過去的人或事常記於心,所以靳正洪給出的答案自然是一陣更為長久的沈默。

靳逢鳴最後一顆的耐心也耗盡了:“去看看她吧,畢竟等了你那麽多年。”

留下這句話之後,他就立刻推門下了車。

……

靳逢鳴回來收拾溫錦淑的遺物的時候後才知道,原來靳正洪之所以出現的這麽及時,其實是因為溫錦淑一早就聯系過他的原因,根本不是他良心發現。

衣櫃最底層藏著他之前偶然看到過的那本雜志,現在如果再打開,就會看到尾頁處其實還夾著一張靳正洪的名片。

靳逢鳴不想再去細想這其中的來龍去脈,只是默默將桌相框裏的溫錦淑的照片取了出來,連帶著那張名片一起夾進了雜志裏,重新放進了櫃子李。

身後,姜妍欲言又止:“那你是不是以後都不會再……”

靳逢鳴:“不會什麽?”

“不會再……”

姜妍本想說“再見到我”,但又怕自己的心思被發現,最後還是調轉了話題:“不會再,在這裏上學了?”

靳逢鳴:“應該不會了,但是還會回來。”

而後他又想了想,還是補充了一句:“如果有時間的話。”

“那,我們還會有聯系嗎?”

“號碼不會換。”

姜妍垂眸,點頭道一句:“那就好。”

她出門時,靳逢鳴送她出來。

此時,門外那棵被精心照料的桂花已然開放,夏風擁裹著香氣落在院子的各個角落,抖落了一瓣,剛好棲在少年的肩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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